2022年3月23日早上7點剛過，我正開車來研究所的路上，接到張先生女兒張若渝給我電話說：“我爸不行了，醫(yī)療設備都已經(jīng)撤了……”。我立馬感覺到晴天霹靂，不敢相信。就在昨天下午，所領導、家屬和部分弟子還在一起討論張先生的后續(xù)療養(yǎng)計劃，大家都很輕松地聊著基本目標要給先生保到100歲??！到辦公室后，我迫不及待地聯(lián)系張先生的主治醫(yī)師石大夫，還是得到了最不想要的結果：恩師已于早晨6時30分悄然地離開了我們！近些年，先生常說：“我現(xiàn)在對你們是幫忙而不添亂”。此刻回想，先生即使駕鶴遠去，也盡量不打擾大家！

我與先生的師生緣分始于博士生入學考試。2003年3月我參加完中國農(nóng)業(yè)科學院的博士生入學考試后一直沒敢跟報考的導師——張子儀院士聯(lián)系。那時候，我想院士都是“學術大牛、萬人仰慕”，想報考他的人太多了，一切隨緣吧。后來接到劉素琴老師電話通知因北京非典疫情，我們那一年的復試采取電話面試。我記得那天是下午3點多，撥通了先生的電話，另一端傳來了一個中氣十足，洪亮的聲音。先生首先跟我說：“因非典疫情，讓我們以這樣特殊的方式面試，希望你能理解”。聽我介紹是湖南人，跟我說：“我多年前在湘潭縣干過萬頭豬場，跟湖南人合作得很好，你們那邊的人能吃苦，能霸蠻（方言，堅持的意思）”。頓時，我都忘了復試的緊張氛圍。先生隨后跟我聊對飼料資源、規(guī)模化養(yǎng)殖、稀土元素等問題的看法。那時我懂的東西不多，只知道先生表達了很多與我從書本上看到不一樣的觀點，但聽后讓我覺得事情的本質(zhì)就如先生所說，有一種悟透了的感覺。有幸成為先生的學生后，明白了他對待后學都是滿懷熱情、毫無保留地精準滴灌。正如先生自詡 “老驥伏櫪，小車不倒只管推”。

來研究院入學后我第一次去博士樓與先生見面的場景仍記憶猶新。開門迎接我的正是我的這位恩師。盡管那時他已78歲，但我感覺這不是一位已近耄耋之年的老人。茶水以待，落座后先生主要跟我討論我博士論文想做什么課題。他說：“我這一輩子干的大都是“半拉子”工程。我能懂、能指導的也就兩方面：在飼料營養(yǎng)價值評定，我一直認為通過模擬消化技術是可以實現(xiàn)對生物學效價的快速估測。從你大師兄盧福莊開始，我們做過用豬小腸液法估測飼料的消化能，但在后面推廣的時候還是存在一些問題，需要進一步研究。干這一塊工作很累，長期與屎尿打交道，發(fā)文章的影響因子還不高……。另一個方向是在動物應激預警，從楊琳、林海到陶秀萍做了很多工作。我一直設想，能不能像測血糖似的，用手持式檢測器和配套檢測試紙，通過一滴血就可以知道動物處于哪一類應激，到哪個階段了？如果你想選其他的方向，我確實不懂，可以請其他老師幫忙帶你。”我跟先生說：“我想做飼料營養(yǎng)價值評定方面的研究，并很看好這個領域”。先生聽了我的這個想法后很高興，笑著說：“先要讓你上賊船，再讓你著迷，最后要發(fā)狂，這樣才能做好科研。讓一個人干自己不喜歡干的事，是不可能干好的?！爆F(xiàn)在細品先生說過的這些話，都是大道至簡！

我的博士論文是《用酶法評定鴨飼料代謝能的方法學研究》。兩年半的研究工作，先生都與我一起并肩作戰(zhàn)。研究之初，先生就說：“我們的研究方案既不是聽我的，也不是聽你的，我們可以爭辯得臉紅脖子粗，誰的理由充分就聽誰的”。先生遵循的“君子和而不同，小人同而不和”的處世原則，深深地影響了我。讓我在博士論文的研究工作上，充分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，很多得到了先生的肯定。后來先生也說“有些你弄的我也搞不懂了，你讓我也學到了很多，可謂教學相長”。感恩先生成就了我們最美妙的師生關系。我博士論文的第一個任務是要獲得鴨體內(nèi)的消化參數(shù)。因此，獲取食糜的手段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。查閱文獻發(fā)現(xiàn)，在家禽體內(nèi)消化條件的研究上，都是采用屠宰取食糜的方法。先生提出了屠宰法只能獲得動物一個瞬時消化條件數(shù)據(jù)，以偏概全。是否可以在腸道安裝套管活體采集食糜，這樣可以獲得更多的消化生理信息。當時我還只見過在豬、牛、羊等動物上安裝腸道套管，未曾聽說過在家禽腸道上安裝套管。但我還是欣然接受先生提出的這個挑戰(zhàn)。那年的春節(jié)我沒有回家，而是與先生一起經(jīng)歷了4代套管樣式和尺寸的優(yōu)化，循環(huán)地安裝套管-看食糜采集效果。歷時6個月終于達到了在鴨術后的成活率、食糜流量雙滿意的效果。第一個“攔路虎”讓我面臨了延期畢業(yè)的壓力，但也經(jīng)歷了從無到有收獲。事后先生風趣地說：“賊心不死，才能見個明白”。在后續(xù)的4個試驗中，先生即便是再忙只要是我提出與他討論研究方案、匯報數(shù)據(jù)，他都是毫不猶豫、滿腔熱情地為我答惑。每次我?guī)е伸F去見先生，出來后總感覺到柳暗花明，滿血復活。先生用他深厚的國學功底融入動物營養(yǎng)學，把我的疑惑講解得很透。同時，從他的眼神和舉止，我都感受到了他對科學問題的探索無比堅韌、永不言棄?，F(xiàn)在每當我在科研上遇到困惑的時候，油然而生地就會想起先生的這種科學家精神，他是我信念的燈塔！經(jīng)過我們師生三年的共同努力，畢業(yè)典禮儀式上先生親自為我撥穗正冠！悄悄地告誡我：精于物者物物，精于道者兼物物。你博士論文做的是前者，今后你要學會做后者?，F(xiàn)在回想，先生一直都在潛移默化地塑造我的科研思維。

臨近畢業(yè)時，先生盛邀我留所工作。他說：“我知道你這個年齡階段現(xiàn)在面臨“五子”問題，但你看我這些都用不著了。你到我這個年紀再看一看你這一生為我們這個行業(yè)做了點什么？”先生這樣一句大道至簡的話讓人無法拒絕，這樣我有幸繼續(xù)在先生身邊聆聽教誨。工作后，我在博士論文的工作基礎上繼續(xù)開展仿生消化技術的研究。先生用血糖儀的案例跟我探討，是否可以發(fā)明一套全自動的仿生消化系統(tǒng)，這樣就可以實現(xiàn)整個模擬消化方法的標準化，才能真正走向行業(yè)應用?？茖W不應該只是陽春白雪，更應該是下里巴人。接著，我們設計了各種奇形怪狀的模擬消化器及配套的全自動控制流程。從自己手工創(chuàng)制第一代單胃動物仿生消化系統(tǒng)到批量化生產(chǎn)第二、三代全自動系統(tǒng)，從發(fā)明鴨、雞、豬的各種仿生消化方法，再到建立純化消化酶的批量生產(chǎn)技術，先生也從不遺余力的參與到多聽少斷再到“我現(xiàn)在是幫忙而不添亂”。先生經(jīng)常拿著一塊他寫有戒驕戒躁的石刻告誡我：每個人的知識結構都是由顯性知識和隱性知識組成。是你在機械、電子技術和自動化的知識與動物營養(yǎng)學結合起來，把我這么多年一直想做的仿生消化系統(tǒng)實現(xiàn)了。但我們還應該從“砝碼原理”、“參考系標樣”、“三條線”的角度把它做得更準，從精于道者兼物物的角度去解決科學問題。先生這種嚴謹、永不止步的科學態(tài)度，一直是我心中的豐碑！

先生于我亦師亦友，情同父子，是他重塑了我的價值觀、人生觀和科研思維。他胸懷國之大者，一心躬身為國，仁韌相濟，厚以待人，海納百川，不遺余力啟迪后學。先生的風骨就是我信念的燈塔！